四 侠肝义胆次郎从师十年，出师。
现在还是回去见见老头子吧。毕竟教了我阴流。
次郎右手拿着耗费一年时间打造的钝刀，左肩挎着包有五柄自己铸造的利刃的包裹——他的全部盘缠。见到师父就把铸造得最精巧的刀送他吧。不，是老头子。看来我还是认他为师啊。但还是先卖掉一柄利刃吧，手上没钱似乎不太方便。反正我也用不上利刃。
看来这村子一点没变啊。
次郎走进村子中最大的店——一家古董店，也是唯一可能卖掉刀的地方。
“欢迎，欢迎，”老板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在替他微笑，“贵客来买古玩吗？”
“我来卖刀。”
“什么？”他怀疑自己的耳朵。
“卖刀。”
老板的笑容立即缩回去一半：“这年头，浪人卖刀原属常态······”
“浪人卖刀就是他的耻辱。我只是把家中存放已久的刀拿来卖。”次郎修炼钝刀流后，心性日渐宽厚，若是浪人来卖刀，这个没同浪人打过交道的小商人多半会被臭骂吧。
老板觉察到商机——在家中存放多年的有可能是古刀。
“拿来看看。”
次郎从包裹中取出一把刀，递上。
老板接过，略一拔刀，刀刃微现蓝光。他的脸上洋溢出贪婪之色，又随即将之收敛：“刀还行，只是常见得紧啊。”
“值多少？”
“五十千。”
次郎从师多年，自然知道刀的价钱：“不卖了。”接着伸手取刀——这把刀卖给浪人尚可得八百贯，卖与武士则更多。
仿佛次郎要抢他的东西一般，老板紧紧抱住刀：“一百千？”
“四百千。你还有不少赚头。”（一千钱即一贯钱）
唯恐夜长梦多，老板将刀抱得更紧：“行，行！”
付钱时，老板将一部分钱换做纹银，而剩下的钱中又掺杂了一些恶钱。次郎看了，只是皱皱眉，没多说什么——在这个年头，开古董店也很艰难吧。
包裹中填上几贯钱，感觉重了不少啊。次郎背着包裹，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向峰峦先生的宅子走去。看来一切都是老样子呢。
拐过这个弯，就是了······次郎却站在拐角处，一动不动——曾经的宅子已是一片焦土，剩下残瓦断梁，伴着生出的青青野草。次郎将断梁踢开，在这片焦土上来回审察，却无半点头绪。老头子呢？小师妹怎么样了？
“峰峦先生本住得偏僻，我还是去附近的人家问问吧。”想到此处，次郎发足飞奔，约莫奔了半里路，遇一水田，有二人持刀，一老农面对他们，步步后退，神色惊恐。次郎见此，忙隐于树后。
“拿出钱来！”一持刀者上前相逼。
“我······我没钱啊。才插秧，哪有闲钱？”老农又往后退了几步。
“那就怪不得我们了。”另一持刀者作势要拔刀。
次郎见此，立即扔下行囊，连跨数步，挡在老农面前，将钝刀连鞘一挥，逼开二人：“你们是浪人吗？”
二持刀者立即拔刀，分袭次郎左右。二人本在大名左右当近身侍卫，练的都是相互配合之法，遇上一人尚且难缠，二人合力更是难斗。但次郎修习钝刀流，力量自然奇大，更兼刀法精巧。他立即出刀，作一守势，乃是钝刀流中的“两面佛”。此招本意不在伤人，在于左右格挡。
二持刀者只感到一股巨力撞来，刀几欲脱手，连忙后退数步，方才止住。二人见次郎手中的刀尚在鞘中，明白一瞬间高下已分，若对手上来抢攻，必会有一人受伤。殊不知“两面佛”仅能用于左右格挡，不可分攻二人，更不谈击伤对手了。
二人对望一眼，立即再次前冲，一人横刀斩次郎上盘，一人矮身疾刺次郎下盘。次郎凝神，双手持刀，自上而下一记纵劈。斩其上盘者立感拿不住刀，却又不愿放下刀，只震得虎口崩裂；刺其下盘者发觉对方一记纵劈拿捏得恰到好处——刀鞘正好撞到自己的刀尖，将自己的刀尖压低数尺，这一刺便刺到了泥土之中，再难拔出。次郎见此，不欲乘人之危，就后跃数步。
二人放下刀，拜倒在地。一人说：“我们二人本是阳川大名的武士，奈何时运不济，成了浪人。”另一人说：“今我二人以二敌一，尚且令人不齿，又一败涂地。我们心服口服。如何发落，悉听尊便。”此时老农呆立在一旁，不知所措。
次郎缓缓从二人身旁走过，提来包裹，取出两贯钱：“听说这个国家的大名在招募武士，二位可前去一试。这两贯钱权当路资，虽有数枚恶钱，还请二位莫要嫌弃。”
二人感激涕零，叩谢而去。
老农这才缓过神来，拉着次郎的手，好半天才说：“多谢······多谢少侠相救。敢问少侠高姓大名？”
“我叫秋原次郎，本在峰峦先生门下······”
老农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：“你，你是峰峦先生的弟子？”次郎随即答道：“不是了，我早已被逐出师门。”说到此处，他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：探听老头子的下落。于是立即问道：“你可知峰峦先生下落？”
“说来话长。恩人若不嫌弃，可否赏光至寒舍一叙？”
“好。”
到了老农家中，次郎只感到家中虽然简朴，但处处设计讲究，浑然不似寻常农家。老农对他的惊讶却似全然未发觉，领他至一间小屋中，招呼自己的女儿烹茶。“家中除了小女，再没别人。”
“老人家，请问峰峦先生怎么了？我最近才出师，回来探望老先生，怎么······宅子已是一片焦土。”次郎的声音略带哽咽。
“恩人，实不相瞒，峰峦先生是被贼人害死的啊！”
次郎心头大震，尔后只感到满耳都是这句话：“峰峦先生一向被村里人尊敬，但最后却是被贼人害死的啊！”
我，在哪里？旁边传来了些许水声，又有冰凉的东西盖到我的额头上。
“恩人，你好些了吗？”听起来不像是老农，柔柔的，却又饱含关切之情。好久都没听到这般关切的话语了。在半睡半醒的黑暗之中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，迷迷糊糊地大喊：“阳子，阳子！”并伸出手向眼前的黑暗抓去。似乎抓到了她的手腕，纤细而冰凉。却听得娇羞之声：“恩······恩人！”
次郎只呢喃数声“阳子”，又沉沉睡去。
原来次郎为见峰峦先生，日夜兼程。初听得峰峦先生死讯，悲伤过度，更兼身体疲惫，竟致昏迷。待他醒时，已是傍晚。
“恩人······你醒了。”
次郎睁开眼，却见一妙龄女子双颊微红，望着自己，忽然感到手里握着什么，他立即将盖在额头上的湿纱巾取下，坐起来，发现自己尚自握着对方的手腕。他脸上一红，立即松手，但雪白的手腕上已留下了红色的手印。
“失礼了，失礼了。”次郎略一低头。却见包裹好端端地放在自己身边。
她微微摇头，示意并不介意，然后用明净的双眸盯着次郎看了好一会儿，忽然粉面娇红，不敢直视，低下了头。
这个俊俏的姑娘想必是老先生的女儿了，之前上茶时我倒是没怎么留意她。只是她的衣着怎么如此华美？
不一会儿，老农也进到了小屋中。他身着玄色服饰，俨然一名法家拂士：“恩人，你可算醒了。恩人定是过于疲倦，更兼伤心过度，以致昏迷。何不在寒舍留宿一宿？”
“真的······可以吗？”
“恩人见外了。我的两个儿子都远走他乡，空房还有数间。若能报得恩人恩情之十一，实是我之大幸。”
“多谢。那么，叨扰了。”
晚餐时，老农详细讲了事情经过：数名浪人给峰峦先生下毒，以解药逼问阴流心诀，最后将宅子付诸一炬。现在这些浪人在西山上落草为寇。次郎亦略讲自己经历，只是将身世略去不提。
晚餐后，次郎独自在后院中，给钝刀擦油。擦毕，收于竹鞘中。他取下叼着的布，一抬头，望见了天上的明月。我离去那天，明月也是同样皎洁吧。只是物是人非，同阳子或许已阴阳永隔了。哪想得十年前一别，竟是诀别！又想到自己儿时遭遇，次郎忽觉悲从心来。
坐在外廊上，次郎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，又有些许清香飘来，一人坐到了他身旁。次郎略一侧头，看见老农的女儿正坐在身边。
“啊呀抱歉，打扰恩人赏月了。”
次郎笑着摇摇头：“并没有赏月呦。还有，以后叫我次郎吧，总是‘恩人’、‘恩人’，叫得我怪不好意思。”
“是，恩人，”她说出此话，忽然捂上嘴，“啊，抱歉。还有，我叫顺子。”
次郎还欲说些什么，却听到响动，立即提起钝刀，冲向前院：有人来了。他进屋换了木屐，待奔至前院，见老农坐在地上，身前有一梳着丁字发髻的持刀浪人：“老家伙，你家中再无男丁，乖乖将钱财和你那如花似玉的闺女交出来，不就行了，还犟个啥!”
老人不断摇头：“小女已许他人，岂容鼠辈玷污！”
“谁？”
“次郎！”老人大声喊。就在此时，次郎一步踏至近前：“在下秋原次郎。”他心中早已明白，老人称女儿早已许配自己，不过是为了让附近匪人有所忌惮，制造出家中有男丁的假象。
浪人二话不说，拔刀就是一记斜斩，次郎见此人如此无礼，手执尚在竹鞘中的钝刀，前跃，将钝刀纵劈下去。此招乃是钝刀流中的“罗汉伏虎”，两刀相碰，浪人立感虎口剧痛。次郎刀未出鞘，且后发先至，一交手便高下已分。
浪人后跃数步：“打你不过啦！我认输啦！”次郎对此略感意外，而浪人趁他略一懈怠，立即挺刀疾刺次郎。次郎一惊，双手执刀，使出“观音千手”——双刀相接，立即将对方的刀挑离原来的方向。此招熟练时可将对方的刀挑得在空中画出一个圆，若观音千手圆展之态。但次郎刀法纯熟，这一挑竟将对方的刀挑飞。浪人败局已定。
次郎知此人出手不合乎礼节，又全然不顾武士之道，便没有停手，一招“金刚嗔目”，挺刀疾刺对方胸膛。这招看似平平无奇，其真谛却不在形，在意。浪人见对方挺刀刺来，且双目圆睁，真如金刚怒目一般，吓得双腿一软，坐到了地上，却也躲过了这一刺。
次郎尚没明白为何一刺不中，浪人却知自己已鬼门关前走了一遭，立即连滚带爬地逃走了。次郎方想起追赶，但对方为了活命，拼尽全力，早已没了踪影。想起峰峦先生曾说，无论与对手相隔多远，都能一步踏至他面前，自己当时颇不以为然，但现在这名浪人却印证了这句话，虽然他在逃跑——跑得真够快的。
略一低头，在银色的月光下，一物闪闪发光，乃是刚才自己挑飞的武士刀。次郎走上前，提起尚在鞘中的钝刀，照着地上的刀用力一斩，地上的刀应声断作两半：“废了你的屠刀。”他又用钝刀挑些土盖上，用脚踏平。
“多谢恩人大德。”老人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。
“不必多礼。老人家就直接喊我‘次郎’吧，”次郎忽然一拍脑袋，呢喃道，“啊呦，这柄刀何须斩断呢？留与老人家卖掉岂不最好？”数百贯钱于寻常人家亦不是小数目。
老人满脸堆着笑，没有丝毫惋惜之色：“区区小钱，何足挂齿？且此种不义之物，还是斩断了好！恩人且请回屋。”
次郎被老人领入晚餐时所用的小房间，二人面对面跽坐着，老人大有“添酒回灯重开宴”之态：“恩人吃酒否？”不等次郎回答，老人已喊顺子斟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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